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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|猪司令|每日焦点

日期:2023-06-28 09:33:07 来源:封面新闻

文/奉友湘

我曾经参观过现代化的养猪场。进入时要着专门的服装,穿上专门的鞋套走过消毒池,防止把病菌带进猪舍。一尘不染,明亮整洁的圈舍里,闻不到传统猪圈里特有的那种味儿。喂食,喂水,全是自动控制,机械输送。甚至还有背景音乐供猪仔们欣赏。这些“二师兄”们听着优美的音乐,喝着洁净的清水,吃着美味的饲料,一天天茁壮成长。虽然最终免不了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佳肴,但它们逍遥自在,无忧无虑的短暂一生还是足以羡煞许多禽兽。

这样的场景,让我闪回到过去的岁月。18岁时,我也养过猪。虽然只有短短10天,但却留给我刀劈斧凿般的记忆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水库管理站陈顺祥站长虽然只有50多岁,但脸上已写满了风霜。身子精瘦的陈站长想让大家的生活里多点油水,于是雄心勃勃地要发展水库的副业。他让我起草了给主管部门县水电局的报告,言辞恳切地阐述,兴建一座养猪场,其意义如何重大,其前景如何宏伟。张局长在陈站长的软泡硬磨下,一边叹着气,一边在报告上签了“同意”二字,拨了一笔款下来。

陈站长大喜,雷厉风行地组织人马设计,施工,建设,一气呵成。两三个月后,一座漂亮的猪舍在水库管理站后面的山湾里拔地而起。房子、猪圈全部用上好的条石砌成,高大、宽敞、明亮。屋顶盖的是灰色的新瓦,正门上方的人字檐上还刷上了鲜红的漆。

陈站长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,特地请来张局长剪彩,期待领导的肯定和表扬。果然,张局长视察过后对陈站长作了高度评价:“你建的不是养猪场,而是猪公馆!”于是,水库的“猪公馆”便从此远近闻名了。

虽然张局长悻悻然拂袖而去,但他并没有下命令将“猪公馆”拆除,承认了既成事实。现在看来,陈站长把猪场建得好一点,让猪在舒适卫生的生活环境里健康成长,还是颇有眼光的。但在那个年代,猪比人住得好,便让人觉得匪夷所思。似乎像“二师兄”这样的畜生,就只配住透风漏雨,肮脏恶臭的茅草棚。

挨了局长的白眼,陈站长虽然短暂地郁闷了一会儿,但很快就释然了。口头批评风吹过,好处才是实在货。他开心地让人买来十几头猪崽,任命曾经的大队支书邢老爷子为养猪场总管。“猪公馆”便在陈站长掩饰不住的笑容里隆重开张了。

猪场在邢老爷子的精心掌管下蒸蒸日上,猪崽欢快地长成半大猪,到过年时吃肥猪肉指日可待。我和站上的同事会时不时去猪场巡视一番,看到一天天长大的猪,就像看到一块块腊肉,一串串香肠。幸好“二师兄”们并不懂得,我们看着它们温柔而喜悦的目光里,实际上有着残忍而恶毒的期待。不过,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某一天,我也会同它们亲密接触。

就在那年的初冬,邢老爷子家里突然有事,需要他回几十里外的村里料理,大概来一去十来天。谁来代理这猪场“总管”?陈站长抠了抠脑壳,眼睛突然一亮,对我说:“眼镜儿,你去顶一下吧!”笑嘻嘻地把这个“美差”轻飘飘地交给了我。

面对“惊喜”我无言以对,只得苦笑着接下“猪司令”这顶“高帽子”。我刚到水库时就养过鸡鸭鹅,被戏称为“海陆空三军总司令”。陈站长大概认为我养家禽出类拔萃,养猪肯定也有一手。

邢老爷子给我交待了一下,便匆匆回家了。我第一次认真地巡视这块临时领地:整个圈舍分左右两排,中间是过道。进大门的左边是邢老爷子的寝室,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。桌子上有一个相框,装不是照片,而是一张临摹的领袖像。旁边摆着一副碗筷。床上挂着一笼黑黢黢的蚊帐,草席上是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,马马虎虎地三叠着。隔壁便是煮猪食的灶房,一口大煤炭灶,一年四季不熄火。

再往里走是圈舍。左边三个,里面的两个已经有八头半大的猪入住。有一个圈还空着,堆放了些黑褐色的干红苕藤,这是贮存的干饲料。右边里面的两个圈也已经猪丁兴旺。最外面靠近大门这一块留出来,作为将来的粉房。也就是磨红苕粉和出粉条的地方。

我每天的工作说来简单,就是煮一大锅猪食,喂猪,打扫圈舍。我心想,邢老爷子那干瘦的身子骨都能长年累月地胜任,对我这个小青年来说更是小意思!

为准备猪食,我得先去剐厚皮菜。我挑着一副空箩筐,去到附近的地里。初冬的早上,弥漫着薄雾,冷嗖嗖的空气地包围着我。我手脚有些发僵,脸蛋儿也在冰凉的晨风抚摸下迅速绷紧。经过霜打的厚皮菜叶子有点发蔫,每一片肥厚的叶上都有刺骨的露水。我放下箩篼,开始躬着腰一片片地剐,一片片地码进箩篼里。接近零度的天气,没剥一会儿,我湿漉漉的手逐渐麻木,一副小身板儿也躬得酸痛。我站起来伸伸小腰,在手上哈几口热气,继续麻木地劳作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我的一根根手指已经像哈尔滨红肠,一副箩筐也装得冒了尖儿。我吭吃吭地嘴里喷着热气,把这一担青绿挑回猪场。

用水把厚皮菜冲一冲,开始了第二道工序。我挥起专门剁猪草用的大刀,将厚皮菜剁成小片。这刀比菜刀长而厚重,多挥几下,手便会酸累。手掌也被粗糙的刀把磨得生疼。为了提高效率,我把几片厚皮菜叠起来剁。可是又得用更大的力。这便是物理学上的省功不省力吧!我在心里自我解嘲道。

待剁完这一挑厚皮菜,又过去大半个小时,我的右臂也软得没了力气。这时锅里的水差不多烧开了。我赶紧把厚皮菜倒进大锅,又在炉膛里添上几铲煤。闪着乌光的煤在炉膛里轰轰烈烈地燃烧,也燃烧着我年轻的青春。二三十分钟后,这一大锅厚皮菜差不多熟了。我用撮箕装上二三十斤细米糠,均匀地撒在咕咕开锅冒着热气的厚皮菜上,再用一把长大的铁锅铲,费力地拌匀,于是猪食也有了一股好闻的香味。

这时,圈舍里的猪已经饿得不行,用一声声凄厉的嘶叫表示抗议。一只猪叫起了头,其它猪也跟着吼叫,像是向我这个新上任的“猪司令”示威。脾气暴躁的猪甚至还将两支前蹄趴在圈栏上,把头伸出圈舍,昂着头,拉长了声音叫唤。但我不能直接把滚烫的猪食放进槽里,还得晾凉一下。于是我把猪食舀到几只大木桶里凉着,过一会儿再提到圈舍边。这大木桶装满猪食足有四五十斤重。当然,我不会那么笨,我每次只提半桶,大不了多跑几趟。提着沉重的猪食桶,我这个小个头身子扭成了弧形。连跑几趟,便有些气喘吁吁,脊背上也冒着热汗。

待到猪食稍凉,我用木瓢舀进食槽。猪食槽是用整块石头抠成,足有一米多长,方便几头猪同时进食。它的一边露在圈舍外面,便于饲养员把猪食倒进槽里。

猪其实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笨,甚至是很聪明的。它们一直在食槽边等着。看着人在食槽的哪一端,便一窝蜂挤在哪里。当你把头一瓢猪食倾进槽里,它们会争先恐后地你拱我,我挤你地争抢头一口食物。我得赶快把槽装满,它们才站成一排,规规规矩矩地吃自己面前的食物。它们一边大嚼特嚼,一边嘴里哼哼着,小眼睛闪着光亮,不停地甩着短短的尾巴,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。就像人品尝美食得意时,嘴里也会发出舒爽的咂吧声。

猪场四个圈舍里有猪,每圈四头。我开始喂第一个圈的猪,其它圈里的猪闻到香味儿,全都拥到食槽边,一边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,一边眼巴巴地伸长脖子望着奔跑的我。可我没有三头六臂,只得一个圈先喂上几瓢,安抚着“二师兄”们。看到这些猪朋友眼睛里的渴望,我心里竟然生出些感动。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,当时还看不到任何前途,也还有这些生灵迫切地需要我的喂养。如果没有我的劳作,它们就只有饿肚子。这一瞬间,我突然感觉到这个既臭又脏的工作,居然还有点高尚,或者说崇高。

于是我加快步伐,像卓别林拧螺丝帽一般奔忙在圈舍之间。先各个槽子里舀了几瓢,把它们喂了一遍,安抚安抚它们驿动的心,然后又第二遍添食。这些猪跟人一样,饿急了自然顾不上吃相,待先垫了会儿肚子,再吃起来便会变得斯文些。不过,因为它们是把嘴埋进食物里吃,嘴筒子上,甚至眼睫毛上,头顶上,都会沾上汤汁及米糠。就像淘气的小孩吃饭那样,满脸都会糊上食物。这也难怪,加了细米糠的厚皮菜对于“二师兄”们来说,无异于人吃的山珍海味。

不到二十分钟,“二师兄”们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。它们满意地哼哼着,在圈舍里摇头摆尾地活动一番。一些便走到圈舍右边,开心地享受排泄之乐。有一些则荡浪着大肚子径直走回垫着稻草的窝里,瘫倒便睡,一会儿便鼾声如雷。

这个时候,我才发觉自己有些腰酸背痛,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乱叫,额头上开始冒虚汗。好在我不用自己做饭,管理站专门请了一位朱师傅主厨。我回到自己的寝室拿了碗筷,到食堂打了饭,端了一小碗没有油珠的水煮老南瓜,风卷残云般倒进肚子。

下午的任务是打扫猪圈,为第二天做准备,还有喂晚食。

清扫圈舍无疑是一项脏苦累臭的活儿。自然也被无数人视为畏途。我后来在一本书中读到,赫鲁晓夫也曾养过猪,他说,猪粪是世界上最臭的东西。可惜当时我没有读过。也许正是这种无知无畏,才让我勇往直前。

猪圈里弥漫着猪食和猪粪的混合味道。那时既没有口罩,也不能用手捂住口鼻。只能任随各种气味往鼻子里疯狂地侵略。年轻的我意识到,忍受是人必不可少的能力,生活中的种种滋味儿,我们都得直面与品尝。

我先用比较干净的扫帚,把食槽周围掉落的猪食扫到一起,撮进槽里。然后用推粪的耙子,把靠近粪坑的一堆堆猪粪推进坑里。应该说,猪圈设计得还是很科学。每个圈舍靠墙的一边,留着一个长长的口子,下面就是粪坑。通过这个口子,可以直接把猪粪推进粪坑里,省得把粪挑出来。那些“二师兄”也比较聪明,它们在饲养员的教导下,知道去靠近口子的地儿方便,而不致把自己睡觉的地方给弄脏。把大堆的猪粪推进坑后,我提来清水,冲干净剩余的粪尿。

经过一番打扫和清洗,猪圈变得清爽多了。浓重的臭味儿消散了许多,人也感觉清醒而轻松。

等打扫完全部圈舍,又到了给猪友们上晚餐的时候。把中午留下的半锅猪食稍热一下,按上午的做法一一为它们喂食。这“二师兄”有一个好处,它们从来不会为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吃同样的食物感到厌烦,反而乐此不疲。一阵欣喜的狂啖之后,它们又晃荡着硕大的肚子,哼着小曲儿,心满意足地睡大觉去了。

涮好大铁锅,收拾好一切傢俬,我累了一整天的小身板,才感觉浑身不得劲儿。吃了晚饭,直接倒床便睡,一夜无梦到天明。

就这样,我每天以相同的节奏,干着一模一样的活儿,硬撑着当了10天“猪司令”。当我把猪场的钥匙交还给邢老爷子的时候,我一双原本光洁细腻的小手,手背已经全部皲裂,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子,仿佛黄土高原上千沟万壑的缩影。我身上已然散发着浓烈的猪场里特有的那种味道。我用敬重的眼神儿,看着老爷子,又握了握他那双树皮一样粗糙,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手。

(2023年6月25日星期日改毕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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